如今天授帝身体已经显露颓败之兆,时间不多了。长乐王是年纪最小的皇子,才十六岁,上头好几个兄长,于大位基本是无缘的,也不具备投资价值。
但王又伦不是为了政治投资才答应教长乐王的——他是为了自己相濡以沫二十多年的老妻谢氏。
老妻四十多岁,都做了祖母的人了,还会时常对着一支亲妹妹谢宸妃送的发簪落泪,在听闻九皇子离开冷宫的那一天起,已经对着烛光,连着几夜赶制了两双软底鞋,熬得眼睛都红了。
经过天授帝的首肯,那两双鞋,已经被他揣在了怀里,准备送给长乐王。
……
重华宫的南侧门热闹非凡。
因重华宫刚好在前殿与后宫中间的位置,王又伦要避着皇帝的后宫走,只能在内侍总管卫终的带领下,挑了一条前殿直往重华宫南侧门的偏道走。
又因内库的位置就在前殿的南部,所以从内库往重华宫搬东西,走南侧门最近。王又伦就刚好遇上了一条长长的,搬着无数箱笼进重华宫的内侍队伍。
值钱的珍宝,流水似的往重华宫抬。
王又伦想:传言长乐王一出冷宫,就深得帝心,并不是空穴来风。
也许是箱子太重的关系,一个內宦不小心跌倒,导致箱子倾倒,撞在了后面的箱子上。两只箱子里的东西哗啦啦散了一地。
平时威风八面的内藏库使包源,却像忽然换了个人似的,轻声细语指点那几个肇事的內宦,赶紧收拾。
王又伦不着痕迹看了一眼。
洒落在地上的一箱子珠宝,有好几串龙眼大的东珠,另一箱子是字画,有几轴散开了在地上,太远看不清内容,但看那纸张和轴承,都是几百年前流行的制式,是有些年头的古物——皇宫里的收藏,都是顶好的。
王又伦庆幸,还好这两天晴了,地上并没有雨水,不然糟蹋了。他下意识摸了摸怀里的细棉布做的两双鞋……
还不知道合不合脚呢?
能入长乐王的眼吗?
内侍总管卫终曾舍命救过皇帝,精明能干,又最忠心,极得天授帝信任,是宫里第一得意人,又管理整个禁宫的常务。他在宫里是“爹娘都可以不认识,但一定要认得这位”的人物。所以卫终往南侧门一站,像莫西分海,乱糟糟却诡异安静的抬箱队伍,从中间分开。
內宦宫女们分立两侧,垂头恭敬等卫终带人路过。
卫终领着王又伦进了重华宫。作为优秀的内侍总管,卫终脚步一贯没有声音。他压低嗓子解释:“殿下喜静。”王又伦也下意识也放轻了脚步,秒懂:冷宫长大,早就习惯了安静到寂寞的环境。
卫终又多叮嘱一句:“殿下性子有些……疏淡,丞相多担待。”
“自然,自然,多谢中贵人提醒。”王又伦知道这个提点已经算是人情,立即道谢。他倒不会看不起阉宦。
卫终笑得似朵花:“不敢当丞相一声‘贵人’,唤我卫常侍即可。”
大幸皇帝比较英明勤政,朝臣也普遍有点看不起阉宦,所以內宦谄媚弄权的并不多。卫终是天授帝面前的红人,但也并不能弄权。
不过因卫终也是上过战场见过血的,在战场上拼死救过天授帝,虽面白无须,却较之旁的内侍更有英气和血性,相貌又周正端方,受到的歧视比较少。
朝臣高官是从不屑于內宦为伍的,可大家对卫终的印象都比较好,只因卫终此人有个特点——对天授帝待见的,也就是亲切称字的这种大臣,他都会“与人为善”,提点几句。
不过这不代表卫终能被拉拢——他是个极其聪明又油滑的人物,他与谁都笑脸相迎,不见倨傲,不与人为难,只与人为善。但他十分谨慎,那一张嘴能说出一大串话,句句说到人心坎里,让人觉得通体舒泰又不觉谄媚。
可有脑子的人细细一分辨……你都找不出一句干货。
且他这样处处逢源也不被天授帝猜忌,单凭这点,就说明此人不简单。
南侧门距离合欢殿比较近,没多远就走到了。卫终悄声超前走几步,迎向一个看起来呆头呆脑站在那里的黄瘦小內宦,声音压得极低问:“殿下呢?”
和顺指了指林荫之下。
卫终瞬间收声。
王又伦随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
在一棵上百年的梧桐树下,用粗麻绳垂吊了一支大号藤椅秋千。秋千上盘腿坐着一个白衣人,黑色长发随意披散在脑后,清风微拂,发丝飞扬。他的双手垂放在两膝,双目微闭,极其精致的五官舒展放松。
他静静坐在那里,呼吸绵长,人随着秋千微微飘摇……
阳光穿透树叶的间隙,斑驳的光影投落在他身上,也随风吹拂,轻轻悄悄改变光影的形状……
他仿佛与天地融为一体,又似与周围区隔开,自成一个小世界。
静谧安祥,宛如嫡仙。
让看着他的人也丢开了杂念,这一刻,心绪平静,只能感受到风拂过发梢的祥和宁和。
不需要介绍,他就是长乐王。
王又伦从他与老妻极相似的和光同尘的美妙神韵中,看出了一丝微妙的血缘联系,立即有了好感。细看,还能看见他额头上仍然有撞柱留下的触目惊心的伤痕。
美人儿总是更容易让人心软,更何况他身份高贵却命运多舛,更添叫人唏嘘的凄美。
静静凝视这个误入凡尘的仙灵,很容易让人忘记时间。
不知道过了多久。
沐慈调息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