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将军于是轻抬右手,落下之时,百余位侍卫向前,每两侍卫一组,手中拿着一根粗长的麻绳,绕在跪在他们的宫人颈间,一前一后用力。
有些侍卫年纪尚轻,没上过战场见过场面,第一次见到鲜嫩的宫人如此死在手下,便有些手软腿软。
可他们手下越是松软无力,受刑的宫人便越是遭罪。粗粝的绳子摩擦的脖子上,勒出皮开肉绽的血痕,宫人们无力地勾着脚,在青砖石阶上无谓地挣扎着,勉强从勒得不那么紧的绳索间挣扎着换气。
渐渐的,宫人们目光中露出祈求,对生命的热爱远远抵不过对死亡和解脱的渴求。
一刻钟的时间,震天的哀嚎和哭叫终于越来越少,变成了灿烂艳阳下的一片死寂。
永巷安静得仿佛一根针掉下都能听见。百余条生命消逝在转瞬之间。
小太子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平静又冷淡。
这是他第三次,眼睁睁地看着人死在他的面前。
上一次,是数月之前外,他的乳母杨氏一头撞死在他面前的太湖石上。
而第一次,是四年前的洛阳,他的亲生母亲被一条白绫生生勒死。
就像今日永巷百余位宫人一样。
小太子回到东宫的时候,脸色难看得吓人,连冠冕都未脱,直直扑倒在榻上,强自按住阵阵涌起的恶心。
泰安知道他心里难过,慢慢走到他身边,坐在他的耳边。
“早说了嘛…让我陪你去。”她忍不住絮絮叨叨,“你自己还是个小孩子呢,怎么见得这样血腥的场面?”
在她面前,他连装样子都懒得,闷着声音就回怼:“带你去,你又能顶什么用?还不是吓得吱哇乱叫,哭得稀里哗啦?到头来,还要我来安慰你?”
“你可别小看我…”她的声音难得的,听起来压抑又感伤,“我可是经过宫变的人,怎么会没见过血腥的场面?”
小太子有些讶异,抬起头来看她。
泰安却凝望着头上的梁柱,低声说:“我与兄长自幼亲厚,兄长死后,东宫率卫数人自尽殉主。其余的,便全在我宫中驻守。”
“宫变当夜,东宫詹事孙耀贤觉出不妥,苦劝我早早离宫。我一心守着阿爹咽气,等意识到情形有变的时候,皇城已被围得水泄不通。”她眸中晶莹,似有流光闪烁。
“我与侍女桂枝躲在清凉殿,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日日相处的人儿死在面前。满宫殿的内侍宫女,未有一人俯首称降,全部战死在我的面前。”
“战至最后,东宫三千率卫已知皇城难保,誓死护我逃出皇城,可是尚不及逃出清凉殿,便被李彦之带兵绞杀。”
“侍卫阿蛮,是我兄长宫外救回的孤儿,与我兄妹一道长大。”泰安牙关紧咬,胸口疼痛难忍,“我幼时顽皮,初学骑马极为惧怕。阿蛮哄我,骗我说马儿又何好玩。我骑在他背上,他膝手前行学马儿奔跑,我兴高采烈地催他快些…”
“疼宠备至,爱怜有加,待我不似仆从,倒似亲人。”泰安轻轻说,“宫变当夜,他至死仍护在我身边。我被他背在背上,如同幼时骑马一样,在乱兵夹击中朝清凉殿外逃去。”
“阿蛮倒下的时候,我才知他早已中箭,却仍靠着那口气强撑,直至血尽而亡。”
她有些哽咽,又立刻掩饰似的轻咳,片刻之后便恢复了平常的活泼,双手一摊:“你看,你只是目睹了一些无关的宫人被杖毙,我却是眼睁睁看着一位位亲人死在我的面前。”
“喏,你说,你是不是小瞧我?”
小太子轻轻叹一口气。李氏谋逆篡位,史书上将泰安描绘成一个嚣张跋扈的骄纵公主,可是中宗和合德太子却分明是两位忠厚善良的老实人。
他读史书的时候还感慨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不然这样善良的老好人中宗,又怎么养出一位闹着当皇太女连江山都作没了的女儿呢?
如今看来,史书果然是上位者手中随意涂抹的调色盘。那“嚣张跋扈”的皇太女,其实不过是一个天真可爱的小姑娘。
中宗一家三口,尽皆善良淳朴毫无心机。
不是适宜执掌天下的好皇帝好太子或者好公主。
却是真真切切的好人。
如此,才会有宫变时臣子们的蠢蠢欲动,和内廷宫人侍卫的誓死效忠,这样截然相反的境遇。
泰安剖开自己的伤疤,来安慰他。小太子感动之外,又确实觉得自己好过了很多。
果然安慰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告诉他自己比他还要惨。
小太子心头渐暖,耳畔却仍有泰安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所以说啊,要想少杀人,就得杀对人。太/祖杀了亲兄弟,可是避免了再一场战争啊。战争就要流血死人…所以你说,太/祖杀了人,可他又算不算得救了人呢?”
她安慰人的话语,那么无厘头又没逻辑。
可他却在她细细碎碎的唠叨中放松下来。
一日疲惫过后,他的眼皮子越来越沉,陷入黑甜乡之前,耳边听到的仍是她叽叽喳喳地呼唤他:“哎,你怎么就要睡啦?我还没跟你说完呢,你怎么就先睡觉啦?你午膳又不吃了吗?不吃饭就睡觉,很容易饿肚子啊…小太子,快起来!先把饭吃了呀,吃了饭再睡,也能睡久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