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独自登台经历不堪回首,傅晨对那次《金玉奴》的印象也只剩下柳砚书在黑暗里抱住他,轻声说:“我们回家。”
倒仓开始,严凤鸣劝他改行,自己从此一蹶不振,与柳砚书前行的路背道而驰,两人终归渐行渐远。
【两军阵前遇代战,代战公主好威严,她将我擒下了马雕鞍。多蒙老王不肯斩,反将公主匹配良缘。】
青春期的躁动与叛逆,现在回想起来傅晨只觉得师哥那一巴掌打得对。不听柳砚书的劝阻跑去鬼混,抽烟喝酒上网逃课,坏学生的干的事儿都干了个遍。还回回都要师哥来收拾烂摊子,把人家一片真心都喂了狗。要是自己跟柳砚书一块儿好好读书,也不会在网吧结识林哥,不会和糖糖相遇,更不会牵扯出后来一大串恩怨。
【西凉的老王把驾晏,众文武保我坐银安。】
傅晨不着痕迹的叹了口气。要不是自己作,现在没准就已经和师哥一起毕业,进同一个剧团,前途无量……
【那一日驾坐在银安殿,宾鸿大雁口吐人言。手持金弓银弹打,打下了半幅血罗衫。】
柳派唱法在抒情时便能发挥出最大特点,比起其他流派,增加了许多垫字,在“半幅血罗衫”时更是几乎一字一顿,像极了低声抽泣,尽诉衷肠。
十年来音讯全无,傅晨尝试着忘掉这位少年玩伴。可是这么久过去,今朝重逢,两人昔日种种依旧历历在目,一丝一毫都不曾忘怀。
【展开罗衫从头看,才知道寒窑受苦的王宝钏!不分昼夜往回赶,为的是回来夫妻团圆。三姐不信从头算,连来带去!】
随着情绪越发饱满,薛平贵语速也越来越快,全剧的感情被推至顶点。
唱到这时语气一顿,台下突然爆出一片叫好。
傅晨从回忆中惊醒,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异想天开。柳砚书何许人也,他跟自己又怎么可能是一路人?现在柳少爷指不定都忘了自己这号人,还在这瞎想什么呢?!
【十八年————】
最后一句唱得幽咽婉转,如飞流直下银河落天,又似猿声啼岸如泣如诉,十八年的苦楚酸辛此时爆发,柳砚书收腔时竟有些颤音。
王宝钏此时心中大动,本该是起身开门,夫妻相认。可傅晨却心灰意冷,慢腾腾的起身,回头…………倏地僵在原地。像是被按了暂停键,连浑身的血液都停止流动,心脏都停跳了几秒。
他看见柳砚书眼里含着泪。
一颗饱满的泪珠从眼眶里滚下来,混着脸上的油彩,划出一道触目惊心的阑干。
京剧的感情最讲究含而不露,场上情绪表露过溢乃是大忌!
所幸观众离舞台隔得远,根本看不清氤氲在眼睑的这点水光。只有傅晨一个人尽收眼底。
柳砚书假意掩面,背过身去。
傅晨已经不知道自己唱的是什么了,接下来的演出全靠这些年积累的本能。
作者有话要说:哭头:京剧声腔的附属板式之一,是剧中人伤心哭泣时的一种专用唱腔,因此也叫哭腔。
关于《武家坡》:终于写到这段了,长长的松一口气。这个故事的雏形就是源于在听言兴朋先生《武家坡》时的胡思乱想。言先生演技唱功都是绝佳,一段“提起当年泪不干”唱得声声泣血、字字诛心,硬生生把人眼泪逼下来,忍不住脑补了一出狗血大戏。于是故人数年后重逢于戏台,相识不能相认,压抑隐忍的感情借着唱词喷薄而发……最初的构架就这样形成了。
☆、竟无语凝噎
最后结束下场,傅晨脑子里还一片空白。副院冲上来一把拽住他,径直拖进化妆间:“赶紧卸妆!”
傅晨都没反应过来,就只听见副院在耳边喋喋不休:“换了衣服卸完妆,我带你去引见引见柳少爷……听说你们都是沪戏附中的校友,这么好的机会可要抓住了,好好想想待会儿怎么说!”
“啊?”傅晨对副院突如其来的关切有点吃不消。
“然后我再拉个线,大家一起吃个饭……”
傅晨明白了,副院这是打算攀高枝呢。
国内京剧团除了最顶尖的国京之外就属帝京、沪京、卫京三足鼎立,其他地方院团在他们仨面前都不值一提。京剧人要想有好前途都想往这三大剧院里挤,星城京剧院的副院长也不例外。
傅晨脑子里乱成一锅粥,沉默的任由着副院拉着他推开单人休息室的门。
柳砚书在桌台上收拾化妆箱,修长的手指一样样拈起油彩盒,整整齐齐的码好。
副院轻轻叩了叩门,屋里传来淡淡的一声:“请进。”
傅晨心里一颤。是熟悉的声线,字正腔圆,克制端方。
旧日那份青涩的不敢言明的悸动重新复苏,挟着他的心跳,扑通扑通。
副院推开门,把傅晨拉进去。
柳砚书从化妆台前起身,不偏不倚的正对上他的视线。
傅晨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柳砚书戴眼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