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可取你满门,斩草除根,朕亦可如此!朕还可掘坟毁尸,教你满门灰飞烟灭!”
见寒轩雷霆万钧,思澄言只正容而拜,伏身于地:“陛下隆恩浩荡,臣妾感念至深,然臣妾为一家血脉,实是两难。臣妾唯有以一死,报陛下洪德!”
言罢,思澄言昂首饮下玉瓶中物。毒入口中,那玉瓶便脱手而去,摔于脚下,骤生一声脆响,顿将寒轩醉意惊醒几分。
寒轩见此情急,一把丢开手中短剑,直奔于思澄言身前,死死掐住思澄言脖颈,不让其咽下:“你给朕吐出来!吐出来!你怎么能死!你怎么敢死!”
思澄言略呕出几口秽物,那一半药汁一半污血,自其胸前蜿蜒而下。思澄言此刻面色如纸,气息奄奄,强撑着道了句:“陛下……快走……回那边去……你有……性命之忧……”
寒轩只觉五内俱焚,回头大喊:“传御医!定要将贵妃给朕救活!来人!快救贵妃!”
思澄言神色恍惚,略生一丝笑意:“陛下忘了……臣妾……已不是贵妃了……”
听得召唤,宫众推门入殿,一拥而上,溪见将寒轩搀到一侧,才见寒轩亦是满面潸然。寒轩未觉,如此情景,与那日他饮下乌头之药如出一辙。思澄言此生,总是两难之间,而这两难,只逼得其看不见一丝生路。他活的苦,但寒轩总要让他活着,从前寒轩心中总以为来日风波平弥,思澄言亦会有静好余生,然经此事,寒轩只觉,或许思澄言一生,再无更好的明日了。
自朝露殿而出,寒轩心头一半凄风苦雨,一半怒意难消。迎着秋风,其面色疏冷,沉声问溪见:“你可知,昭贵妃上那仪天阁,是所为何事?”
溪见答道:“臣下问过,侍众只道,娘娘手持那簇蕊裁红冠,要查熙氏封贵妃时往来记档。”
“簇蕊裁红冠?此物从何而来?”
“当日延贵妃烧宫自戕,侍女绿艳与那簇蕊裁红冠皆不知所踪,想是其人,将那冠带出宫外。”
“走,去那熙氏旧宅!”
良夜欲尽,西风凄冽,凉露袭身,寒轩虽头上怒火中烧,心中却极空。此刻,他只愿此间数年,皆是一场迷梦,立时便可转醒,一切再无挂碍。
可那手中点滴血污,口中氤氲酒气,兼之满脊冷汗,却教他无比清醒:此间非梦,此间亦是那孤凉人生。
南飞惊鹊五更残。
松风萧瑟,山路屈盘,这条路,多年来已往来无数次,今夜却幽情横生。寒轩许是明白,这怕是余生最后一次踏上此路了。
待得东方吐白,残夜尽销,车架才到旧日熙府。寒轩下车见那府门已是洞开,便心知不好。其冲入内院,直上那重欢阁中,却见绿艳扑倒于地,早已气绝身亡。
绿艳满头银发,枯败不堪,身旁有一只锡壶,想来壶内便是鸩酒。
寒轩命人检视尸身,将绿艳翻身之时,见其身下有一只小瓷瓶,四周尚散落几枚丹丸,想是解毒之用,只是毒发凶险,此药未及入口,便已无力回天。
宫人查验之时,寒轩独立一边,因昨夜醉酒,此刻酒意反复,只觉喉头如烧,急渴难奈。忽而想起,天阙在时,每有夜宴,若行佳酿,终有一杯清茶,可略解酒意。
想到此,脑中如有惊雷乍响,寒轩瞬间洞悉前情——当日天阙暴毙,根本不是因天若那一杯南茶,而是因未用他物。正如眼前绿艳,毒于酒中,若及时服下解药,便可镇一时之效。天阙当晚,正因未曾服那解药,而是用了天若所奉之茶,才毒发身亡。
寒轩如醍醐灌顶,却了无破局之喜色,只是愈发心寒:忆及昨夜畅饮,便知此人算得滴水不漏,自己也是在劫难逃。
大限当前,寒轩了无惧色,看这东方新曙,却觉有一丝快意,漫上心头。
出重欢阁时,回首看那门前楹联,心中暗叹,再好的雄红鹿韭,亦不过一春之荣。而他自己,此时,便是烂漫已尽,花到荼靡了。
回到溢寒宫时,寒轩静如止水,不见丝毫忧惧。
坐于西窗之下,看那一只素瓷洗笔,一池碧水,清供一支红粉景天。
寒轩穿那件幽兰友竹,头戴流云惊凤冠,恰如入宫当日,一身清婉出尘。可当日相伴之人,早已天人两隔。寒轩明白,天阙对自己,实属无瑕可攻,说到底,还是自己贪心不足,索求无度。仅有的点点自宽,不过是自己纵竭力索取,却不曾得到。
寒轩沉湎旧事,黯然神伤。适逢溪见此时入殿复命,寒轩便问:“那思澄言如何了?”
“娘娘服毒未多,御医用重药去毒,娘娘现已无虞。只是御医道,娘娘元气大损,恐此生要药石不断了。”
寒轩心头如升暖阳,便含喜起身,道:“随朕去朝露殿。”
此时朝露殿上下人心浮动,连御医亦不知进退,见寒轩骤至,便自觉退于殿外,留二人殿中相对。
思澄言面如死灰,那一双妙目,亦满是鲜红。其人卧于榻上,只如一片枯叶,时入深秋,了无生气,随时可辞枝而去。
寒轩坐于榻边,淡淡道:“我知道是谁了。”
思澄言彤目一横,满面恓惶,直直看向寒轩。
“木已成舟,我亦不可自保。”寒轩泯然一笑,“故而知你凶险已过,残命尚在,心下极是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