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植浩不太和他提钱的事,但他爸确实比他想的还要穷。
钟鸣在那摊血边上坐了很久,直到那滩血发乌发臭,常常在烂果摊边围绕的蚊蝇蜂拥而至。
他翻出口袋里的名片,然后去杂货铺打电话。
猫仔正在看场,见状把他拽住,“阿鸣,不就是钱!?跟我回和义堂,兄弟们凑一凑——”
钟鸣轻轻挣开他的手,“这几年大佬伯从哪些生意里抽身出来,猫叔,你心里有数的。这件事,社团不可以沾,只可以我自己来。”
猫仔说:“至少要问少当家!少当家去哪里了?我去叫他们找——”
钟鸣一声厉喝:“猫叔!”
猫仔愣住。
钟鸣说:“周识如果回来,势必要看在庙街的面子上去找胜和社。不管他输他赢,和义堂的破绽已经露出。大佬伯不在,周识一个后生仔对七个社团,谁死谁生?”
少年人的牙关咬得死紧,眼睛却亮。
猫仔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周识有胆识有热血,但毕竟太年轻,八大社团都不会买他的帐。黑道说到底,是靠脸面换交情。如果只凭周识去挑胜和社,到时候和义堂都会被闻风而来的喽啰铲平。
钟鸣跟经纪公司签了草率的合约,草率地拿到了第一笔薪水。然后他在公司通宵贴了一墙的马赛克瓷砖,又预支了一次。
薄脆的港纸落进病房,一个涟漪都不起。
周识从督查那里听说胜和社的19k杀了人,当时就有种不良的预感。
胜和社和和义堂一贯不对付,也许真的会趁着这个时机来庙街找事。而且从钟鸣九岁起,就从来没有相隔这么久不跟他见面过。
周识请不到假,连夜偷偷翻墙回家去看。
猫仔和丑基正蹲在和义堂门槛上,一人一支烟,都没有点燃。
隔壁门上的红联被撕掉,光秃秃的门棂。
周识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从地底捞出来的死鱼一样毫无生机,他说:“阿鸣在哪里。”
他在长生店找到钟鸣,拥挤不堪的神龛佛堂中贴满陈旧的名牌。
一半阴暗一半光明的角落里,钟鸣正屈腿坐在地上,在一只小香炉里点线香。
少年人白瘦的手臂不知为何有些脱力的颤抖,无论如何都对不拢那点小小的火苗。
然后他的手被另一双拢住了,同样年轻但稳健得多的手指握着他的手,点燃了一注亮红的火星。
钟鸣抬起头,平静已极,一夜之间长大三五岁,可以直接和周识平视。
他说:“哥。”
周识只觉得一股邪火陡然窜进四肢,烧尽最后一缕青春,五脏六腑开始背着铅球越野。
他听了那一句“哥”,第一反应就是捏紧拳头,回头转身。
钟鸣知道他要做什么,未及起身,扑过去一把拽住了他的小腿,“哥!”
周识的拳头捏得死紧,额头上崩出隐藏的青筋,居高临下地俯视钟鸣,逆着光,像一个真正的邪魔。
邪魔咬着牙,“杀人偿命!我要让他们通通偿命!”
钟鸣险些拉不住他,索性张臂抱住了他的腿,声音已经开始嘶哑,“偿什么命!你不是滥仔,你是警察!”
周识吼:“我不当了!”
钟鸣嘶叫:“周识!”
周识继续大声说:“我就不该当什么警察!我就是滥仔!我爸是,我从生下来开始就是,我永远都是!”
钟鸣没有说话,掌心贴在他的裤腿上,隔着薄薄的布料,依然可以感知到周识小腿上起伏的一道新鲜伤疤。
周识挣开钟鸣的手,蹲下来,一只手罩住了钟鸣的脖颈。
仿佛与十年前雨夜的问话呼应,他说:“阿鸣,你跟我混。我罩你。”
钟鸣眉眼低垂,看不清神色。
他又说了一遍,沉稳笃定,“阿鸣,我罩你。”
钟鸣抬起眼睛,一片澄明,细碎的星子在闪。
他说:“周识,各人有各路,我做不来黑帮。”
周识手指上有层薄薄的茧,是练射击磨出来的。指腹下是钟鸣的血管搏动,平稳真实。
钟鸣继续说:“你也一样。”
周识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遽然松开了手,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声音陌生。
他像行尸走肉一样问:“是因为我。”
不肯以牙还牙,打落牙齿和血吞,是不是因为我,因为那个愚不可及的理想。
有那么一分钟或者两分钟,钟鸣没有搭腔。
周识又问了一遍。
钟鸣轻轻地说:“如果,真的是因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