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我是孤儿,在战场边的死人堆捡了我。
我却知我生来本无父无母。
幡旗飘飞,狼烟四起,流血漂橹,喊杀震天。
惨烈血腥的画面,我后来每每忆起,如在眼前。
他们说,捡我时,我尚在襁褓。
湿呼呼有些温热,身旁的人接连倒下,甲片“哗啦”地响,满是血污的手臂搭在我面前,血肉翻卷,像开满彼岸的往生花,绚烂绯红,煞是好看。
残肢、断臂、污血、尸骨,堆积如山。
枯树枝桠上挂的肠子沾满了沙砾,黑鸦扑着翅膀啄食着。
黄沙弥漫,苍穹失色。
“杀!”
鏖战不休。
兵甲、钩戟、长铩。
马嘶、人吼,接连倒下。
旌旗斜倒,处处硝烟,我看见残霞如血浓稠,倒下的死人涣散的瞳里映着我。
日薄西山,风沙渐歇,冷月被洗得猩红。我在凉透了,粘稠的深蓝色液体里躺着,耳中寒鸦不住唳笑。
呱——呱——
如何来到这儿的,我也不知晓,只依稀记得那个画面:
有三条岔口的大河,岸上开满曼殊沙华,白得单纯,红得惊心。
似乎不止一次经过了。
月光白惨惨,一片死寂,远处有人声响动。
……
哇——
婴啼如曙光划破寒夜,零星几只乌鸦被吓着,扑棱棱振翅飞走了。
“这边!”
脚步声接近。
那张脸遮住冷月,我被一双温暖的大手抱起来。
……
初进僧伽蓝寺山门那年,我未满四岁。师父捡了我,放在山脚下一户人家养了三年。我奶娘命运凄惨,丈夫带着才满月的孩子出门省亲,一去不回,她从此便在娘家生活。
她整日里总蹙着眉头,抱我时双手箍得很紧,嘴里常念叨的几句话就是:“阿成你这个死没良心的,阿成……阿成……”
有时我便用力咬紧吃奶的嘴巴,她却不喊疼,只是说:“宝贝……宝贝……还没给你取名字呢,你怎么就跑啦。”
我到她家一年后,喊了她一声娘,那时她端着半铜盆清水,铜盆哐当落下,清水漫了一地。
那以后她抱我时,便不至于箍得我喘不过气了。
我奶娘有个哥哥,叫南武行,奶娘姓名却不知道,人们谈及她时总说什么“扫帚星”。奶娘出生后,南家生的一男一女,全夭折了。
师父每年都来看我,第二年,他抱我起来说:
“除了那年捡他,这孩子好像从不会哭呢。”
他戴了一串紫黑的珠子在手腕上,有淡淡的香,我伸手把珠子扒下来抓着。
他眼睛眯成月牙,仿佛很高兴,奶娘站在一旁,也有气无力地陪笑。
那晚她抱着我哭,双手又箍得很紧,我推开,她于是哭得更吵闹了。
奶娘其实对我极好,她的眼睛小,眉毛像个八字,和我独处时,却变成一了。
第三年,师父带来本佛经,坐在凳上读与我听,我跟他念,一字一顿的:
“揭谛揭谛波罗僧揭谛娑婆诃揭谛菩提娑婆诃……”
他摸摸我的头,说此子是有慧根之人。
我既无兄弟姐妹,平时也不爱动,叫吃饭我便吃,让我睡觉便睡了,后来有人站在我面前说我傻,我也不理。
院里桂树下有两窝黑蚁斗起来了,看到个头大的,我用手指按下去,“嘎啦”微响。奶娘是极其爱干净的人,甚至于洁癖,我住的房间,总一尘不染的。我把沾了稠液与黄泥的手给她看,头次被她呵斥了。
我舅妈,也就是奶娘的嫂子,肚子渐渐臃肿了,家里那老头儿说未生下来便要取名,以定下婴孩的人魂——听游方道士讲,之前南家死的几个孩子便是魂魄未安定下来。
南武行是胳膊有我腰那么粗的男人,于是名字由舅妈取,叫“南蔻”,她抚摸那臃肿的肚子,偎在南武行怀里笑靥如花,她唱道: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奶娘脸上涂了白漆似的,咳嗽起来,我抱她腿朝她笑了笑。
后来,舅妈肚子渐鼓胀了,皮球似的,我常想手指按上去,是否也会如蚂蚁那般“嘎啦”的响。
师父牵我走那天,有几人送我到门口。雨洗过黄土地有些泥泞,奶娘坐在黄泥里,嚎啕大哭,南武行差不多有我腰粗的手臂伸过去要拉她起来,她却滚进去了。那老头儿腰间挂个铜烟斗,站在那里皱眉冷哼一声,她靠着墙,不住哆嗦着。
师父叹气:
“痴儿……”
为甚么会哭呢,把自己弄得不干净了。
……
师父带我进山门,我喜欢青石阶旁的红叶——像极了四年前那朵花的颜色。
僧伽蓝寺造的很大,黄瓦红墙,泥塑漆金,青砖铺地,大雄宝殿中有三尊青铜大佛,摸上去冰冰凉凉的。
还是奶娘的手要舒服一些,我觉得。
我问师父:
“为甚么几尊泥塑铜铸的死物,住的屋子比我奶娘的大许多呢?”
师父敲我脑袋:
“不如此,世人怎体会佛之庄严。”
“那我住了这大屋,也庄严么?”
“若你功德够了,便住得。”
“如何算功德够了?”
“普度众生。”师父双掌合十。
“那众生均已度了?你我也度了么?”
脑袋又一疼,师父斥道:
“众生即是众生,一人,一狗亦是众生!不许再多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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