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漫抱住膝盖,缩成一小团,脸色苍白:“我、我想出家,后来在这里睡着了,一醒来,外面就下大雨,我闻到血的味道,听见惨叫声,吓得不敢出去。”
善逝抚摸路漫的头顶,叹息:“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为什么不走仕途,却要出家?”
“家父好赌,将家中钱财都输光了,我想经商,可家父好面子,又不肯,”僧人气息和煦温润,慢慢消除了路漫的恐惧,“家母也受不了父亲的毒打,跳井自尽,我、我实在走投无路,便想出家,当一个和尚,起码有饭可以吃。”
善逝抿起嘴,没说话。他想起几百年前,他还是司马致时抚养的那名少年,吸血为生,与旁人格格不入。也不知数百年过去,他如今怎样。
他从袖中取出先前那根桂枝,递到少年手中,哑声说:“据我所知,读书人科举应试及第,又叫蟾宫折桂。今天没有月亮,我将桂枝赠给你,讨个好彩头。”他用袖子掩住嘴唇,遮挡嘴角流出的鲜血。
路漫诚惶诚恐地双手接过树枝。
善逝又从怀里取出一枚印章,一并交给路漫:“拿着这枚印,去百里外积翠峰下的绀碧寺,他们看到这枚印,便会收留你。那里有我过去居住的卧房,里面有个地窖,放着四书五经与九章算术,还有笔墨纸砚,足够你读书所用,那绀碧寺的住持欠我一笔钱,你就将钱收着,当作赶考的盘缠。”
路漫不敢相信,随之而来的是漫天狂喜。他不解地问:“善逝大师,那你呢”
善逝低笑:“我是快要死了,临死前想帮个人活下去,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说罢,他五指成爪,将路漫拎了起来,将自己的袈裟脱了下来,披在路漫头上。他握住路漫的肩膀,仔细叮嘱:“听好了,把这袈裟抓紧,桂枝和印章都拿在手里,别掉出来,待会儿说跑,你就立马往凤栖寺外面跑,跑得越远越好,不要怕雷电,它是在保护你。”
路漫没来由地升起一阵恐慌,他不由得揪住善逝的衣服,说:“大师,我以后还能再来看到你吗?”
“如果你想看到我,就把桂枝种下,等桂枝长成参天大树,说不定你就能看到我了,至于现在,”善逝放下广袖,松开手,后退一步,脸色一变,厉声喝道,“跑!”
路漫连忙拔腿跑下钟楼,盯着倾盆大雨,向山门拔足狂奔,袈裟鼓满了风,像是一扇风筝。善逝依稀能看见少年怀里探出来的桂枝,风雨中,一簇簇金黄色的花朵仍固守枝头,不肯凋零。
少年穿越天王殿、跑过三门殿,在下长阶时摔了一跤,又很快爬起来。善逝望着他的身影愈来愈小,最终消失在山门前的桂花树下。
善逝松了口气,将手里的剑柄紧紧握住,毅然决然地向藏经阁走去。那里隐隐散发着不详的光芒,像极了冥土极北之地、覆盖万里雪山的赤光。
九阴君,从封印里醒来了。
第72章 白雪融化
密集的鼓点声敲在伞上,路易睁开眼睛,恍在梦中。
“醒了?”陆吾关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路易慢慢收拾好心情,将桂树下忆起的往事收拢在心底。他手指动了动,摸索着握住陆吾温热的手掌心。
路易嗓音干涩,甚至有些难听:“猫先生,我梦见善逝死前的事情。”
路家头一个状元便是路漫,字克己,号积翠居士,又自号桂花翁,从他成为状元开始,仕途就一帆风顺,堪称平步青云,官至宰相,又授予太师头衔。
路易对历史并不感兴趣,也从未真正了解过自己这位开天辟地的先祖。他从微末中爬起,得贵人相助,发奋读书,一口气考到京城,状元及第。鹿鸣宴上,俊秀的状元得到当朝宰相郑勉青睐,将自己的女儿招摇许配给他。
招摇博览群书、知书达礼,性子温柔,常指点路漫为官之道,路漫将她视若至宝,婚后路漫只有这么一位妻子,没有妾也没有通房丫头。儿女双全,夫妻生活也极为美满,白头偕老。即便放在现在看来,也是不折不扣的人生赢家。
路漫曾称,他一生最爱的只有两个,一个是招摇,一个还是招摇。
路漫有个奇怪的爱好,便是侍弄桂花。他所说的招摇,一是指爱妻,另一个便是指桂花,桂花又称招摇。就算上朝,他怀中都会揣着一小根桂枝,就算皇帝问他,他也不说原因。
他年老后,也不爱弄权,没事就在家里捯饬金桂。在他状元及第那年,年轻的小皇帝也才登基,如今路漫已过花甲,皇帝也一同老去,几十年的君臣之情,让皇帝对这一心养老的老家伙非常宽容,便给了他一个太师的虚职,俸禄照领不误,偶尔被请入宫中商议政事,却没有年轻时那般忙碌。
路漫得以将更多的时间放在桂树上,甚至还写了挥墨写下数篇桂赋,来赞美桂花。一到秋天,京城里里外外似乎都能闻见桂花的香气,路漫也因此得了个“桂花相公”的诨名。
路漫百年后,他的孙辈将他的骨灰与珍爱的桂树一起带回故土,种在广都。
合上史书,路易只觉招摇这个名字似曾相识。招摇,乃北斗星上摇光别称,杓端两星之一,一内为矛,招摇。
已经翻过年,到了正月,广都下起细细密密的春雨,比梦里那场瓢泼大雨来得温柔许多。善逝将印章与桂枝赠予路漫时,并未料到路漫之后当真会蟾宫折桂,他只是不想让桂树与那些书与他一样,永坠冥土,直至腐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