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看着他。他起先以为那是错觉,但显然不是,眼光是实实在在地存在着的,他便迟疑,以为是首长女儿派来的那些眼睛,那些女人,但是那些女人的目光他早已习惯了,他认得出,显然不是她们。
因此他留了心,试图从人声鼎沸中,找出那一个窥视者。但越找他越茫然,他先是逮到了一个邻座的,他看他看的太直白,一下就被发现了。吴鸿戾用咳嗽提醒了那人,他才把眼光移开。但这还没完,这是一个开始。过不了多久,邻座没再看他了,却又有一道眼光稀罕地流下来,这次是个看报纸的,他在报纸的第二版里戳了个洞,眼睛像铜铃,要烧穿吴鸿戾。吴鸿戾总算觉得不对劲了,他坐在这一条大河流中,对面暗处的夜色森林里,传来了无数道幽幽的目光,一个被枪眼堵死了,似乎还有下一个,无穷无尽。
他冒了冷汗,假装不在意地抬头,眼珠潜伏在眼皮下,稍一掀起,则能无所忌惮地窥伺他人。他看到剧院的许多人,趁他抬头,以为他不知道,都从丛林里露出脸来,抬起头来,动也不动地看他。吴鸿戾抬一抬脚,其他人呢,屏息而待,也微微地抬一抬脚,抬脚声在庭室里响起来,把衣服磨得悉悉索索的,好像瘟疫终于到来了。吴鸿戾的汗毛竖起来,他轻轻地站起来,看各位有何反应。只见其他人屏气凝神地看他,接着某个无声号令从天而降:
读报纸的把报纸放下了,看戏的不看戏了,回过头来,正大光明地盯着他,邻座的眼睛从左边划水到右边,左手打着节拍,下巴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有人慢慢地站了起来,起先是一个,两个,缓慢地,拖泥带水地。接着,其他人也开始跟着站了起来,他们站的不直,像蛇防御的状态,弯着腰,头向前,像吐着蛇信子似的走来。整个厅里上百个人,打麻将的,擦地的,听戏的,吐瓜子皮的,在这一瞬间,全部站了起来,和吴鸿戾面对面,脸对脸,这些人的两只眼睛,似乎重叠在了一起,变成了三千只眼睛。
吴鸿戾的冷汗落到地上,他朝后退,“砰”地一声,把一杯茶弄倒了,茶倾盆而出,奚落他的灰衣服。这就像牧羊人的号令一般,其他的茶杯,也纷纷地被碰到了。稀里哗啦,厅里成了巨大瀑布,有人迈出了脚步,似想要捉住吴鸿戾。吴鸿戾知道不好了,尽管他的胆子大的不行,也明白一个道理:面对群体,走为上策。
他的大腿抽筋一样颤抖,他这是他逃跑前的征兆。接着枪响,他嗖地一声,头也不回地跑出戏厅。他以为会听到脚步声会像斑马的马蹄一样“呛呛”地扫荡而来,因此玩命地跑了十几步。然而幻觉和现实一线之隔。千钧一发之间的戏厅却没有动,平静无声。他听到他的膀胱动荡着回响,想要撒尿。接着,三秒以后,他喘口气,朝前走,准备逃离是非之地,这时,他却看见,在月光之下,凤仙儿如一道惊雷,站在他面前,眼泪落下来,对他低声说道,我想念你。
在这一瞬间,这一刻,当他凝望凤仙儿的这一刻,当凤仙儿说完这句话的这一刻,原先寂静无声的剧院里忽然涌起了巨大的波浪,先是波浪,然后是囚车中野马的叫声。仿佛有谁撞破了栅栏,脚步忽如春风扫荡大地,寂静以后是狂猛的喧嚣和喊叫。他听到有人放下了报纸,有人跳下椅子,似如千军万马,朝这里跑来,他们原先放弃了,弃他而去,但闪电杀下来,线索如风筝般又被他们握在了手中,他们迫不及待地在要在爱情小说里找出真凶——他们赶来了。
吴鸿戾。他听到他们喊道,漫山遍野之势。而凤仙儿此刻不知道,他手里拿着戏服,好像是要去做什么。但这时他却站在长廊里,像他们第一次告别和打探时一样镇静,他说:我想念你。他说的如此真诚,如此平静,没有任何避讳,也没有修饰,像这对他们两个人,这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他的眼泪落下来,大大方方的,里面没有悲伤,也没有苦楚,假如说一定要问那为什么而流,那一定是一种他们自己也无法完全明白的情绪,就像从大地划过去的明朗之风。
吴鸿戾想说什么,却发现也没有什么好说。他想,哦,是那样一个你……那样一个凤仙儿。他被什么搪塞了,也许是轻浮的平静。他端详着凤仙儿的脸,铭记住他和耳边无名的雀斑。这本该是个安详的故事。但无数双眼睛赶上来,站在他身后,不得不使吴鸿戾离开。他听到背后已有人咬牙切齿。说:凤仙儿和吴鸿戾!起先很小,之后有狂浪之势,众所周知。而凤仙儿的眼泪还没有干透,他茫然地看着吴鸿戾背后的星星之火之势的人群——然后马上又明白了,他睁大了眼。吴鸿戾低声说:再见了。他跃过了凤仙儿,也越过了背后的人群,一跃跳进了这人流组成的江河。
那天深夜,吴鸿戾游过江河,湿淋淋地回到家,打开`房门,只见三千只眼睛在夜色中睁的巨大,钢铁一般坚固,发出干燥而渗人的呼呼声,镶嵌在墙上,深有恨意地对着吴鸿戾。吴鸿戾知道它们抓住了他的一些把柄,尽管那些把柄并不牢实,能让他自己推脱,但他固执地一言不发,将自己脱得光溜溜的,与之对抗,和它们怒目而视。他们就这样互相看呀看,直到黎明疲软地爬上山头。及至八点,邮差们带话,要吴鸿戾去警察局一趟。吴鸿戾这才站起身,穿上衣服,跳上墙壁和砖头,“叮”的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