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人随之起身,走近前来,也颤巍巍落跪:“末将萧关驻军统领方夜阑,参见陛下。”
我一面拉皇侄起身,一面打量这位声虚气弱、瘦削佝偻的“大兴咽喉”,一路上堵在喉头的一句疑问突然就被一口唾沫囫囵带下去,同昨夜干咽的粗面饼一起,赴六道轮回去了。良王自掌五万兵马,他就是想干点什么,也不用千里迢迢找一支黄沙快埋到脖子颈老年团费口舌吧?
一念间,老年团团长忽然抬头,一双灰白浑浊、似常年汪着两眶老泪的眼睛里,射出两道淡漠愁苦的目光,不等我说平身,他便扶腰而起,捶打着自己弯如虾尾的背,径自温温吞吞地挪回“座位”。
卫裴上前一步,皱起眉头。
皇侄就着我的手起身,顺势搀着我往“座”上引,我一见那片团团圆圆、被人屁股磨得光滑锃亮的灰石地砖,顿时什么也不计较了,老人家在边关吃了几十年沙子替你守家卫国,连个落腚的蒲团都没有,你还有何话说?
不管今后时局如何,我打算先坐下来,好好谢谢老将军,不料落座落到一半,良王突然扯下自己外袍胡乱一叠,迅速铺到那片“团团圆圆”的地砖上,我一愣,保持着要坐不坐的半蹲姿势回脸望向他。
他浑不在意地在我肩头轻轻一按,脸上淡淡腆出一丝笑意。
我冷不防被他按下去,瞬间感觉屁股底下坐的不是良王殿下的袍子,而是一窝脆弱的薄壳草鸡蛋——丝毫不敢用力。
方老将军突然“铁骑突出刀枪鸣”地一通狂咳,与自己喉中那口浓痰奋力厮杀了百二回合后,操着豁哧豁哧的破落嗓子道:“末将营中穷窘,陛下眼见为实,朝廷欠的粮饷,如能补来,方某代众将士叩谢天恩。”
我刚要应,卫裴忽道:“臣记得萧关驻军隶属晋王军,按律例,诸王军粮饷由诸王府上自出。”
……险些被讹了?我摸摸鼻头,不知如何应答,国库近年也是入不敷出的,流州赋税一让出去每年进项就短了大半,更别提连年旱涝饥荒、大小战事上的花费,我就是眼下金口玉言地许了方夜阑粮饷,回去也不一定能兑现。虽按卫裴说的,方夜阑这笔债应打晋王府的账上走,但八州十二亲王,不都是大兴的吗?我本是扮作来讨债的,怎么就变成了被讨债的?
一时心中烦乱,抬眼去看皇侄:你搞什么幺蛾子,让我一同来,就是为了让朝廷充冤大头吗?
皇侄在我背后微微躬身,凑近我耳畔:“萧关现有九千驻军,每人年俸十两银子,欠了二十年,共计一百八十万两,加上万余名伤亡将士的抚恤金,约摸也要百八十万。另外二十年的粮草、战马、兵器、铠甲、棉衣等物资,还需兵部与户部一同核对清算。”
……这是要我把皇宫拆了买吗?
皇侄微微笑着,一瞬不瞬盯着我。我默了片刻,忽然明白他的意思了,他要我代京都朝廷出面,卖方夜阑一个人情,好让方夜阑答应帮我们夺苍州军政大权。我点了点头:“老将军,朕先给将士们拨出三年的粮饷物资,朝中近年也不宽裕,余下的朕保证五年内分批补齐,您看如何?”
方夜阑嗬嗬地笑了起来,浑浊的目光依稀落在身侧那幅发黄烂边的羊皮地图上,口中喃喃:“二十年了……将军,二十年了……”
我忙道:“朝廷对不住你们,方将军……”
“方某死守萧关二十年……”方夜阑打断我,“不全是为了朝廷那几口粮食。陛下能保证三年内收复苍州九城吗?”
我诚实道:“这也是朕的心愿,但朕不敢保证,短则半到一年,长则五到十年,迟早有那么一天罢。”
方夜阑缓缓点头:“五年十年太长,我怕是活不到那一天了,殿下……”
“方将军。”
“记得到时候,还来这里,烧些纸钱。”方夜阑扶膝起身,佝偻腰背,踽踽向外走去,“萧关是你们的了,我去守苍南十五城。”
……
这一出一出的都是什么操作,及至老年团撤了个干净,朕也没晃过神来。外面的世界太复杂,朕或许不该离开皇宫。
夜间忽起大风,飞沙走石。良王带着仅剩的几个兵挨个点亮萧关哨台的火把,佯装一切如常。
我与卫裴自力更生地煮了锅糙米饭,炒了盆干野菜,在簌簌落土的石砌小厨房里摆桌,摆完才想起来半路上买的腊肉干还剩些,仍可凑一盘。都说自己做的饭吃起来会格外香,果然这顿饭中只有我亲手撕的肉干最可口。
卫卿慢条斯理嚼着他的野菜,忽然问道:“陛下对当年旧太子之事知道多少?”
我扒拉着菜汤泡饭:“太子大哥脾气极好,说他通敌叛国我是不信。我记得你的老师当时受到牵连,被判秋决,后来怎么逃脱的?”
“……老师曾说过,是‘胡游’救了他,我一直以为‘胡游’是个人。”卫裴默了默,补充道,“老师是流州人。”
……这绝对是流州人被黑得最惨的一次。我敲着碗边:“那就说不通了,‘蜉蝣’救了他,为什么又杀他?”
“因为,”卫裴轻蹙起眉,“当时正值先帝病重,如果臣猜得不错,‘蜉蝣’与老师接触,应是为了帝位之事,双方意见相左……”
我的脑子有些混乱:“你觉得‘蜉蝣’不是一个人?那是什么?”
卫裴凝目看向我:“是一群人。‘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陛下知道武帝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