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名字
老村长把村委会办公的房子让出来做了教室,这大概是宁川能找到的最规整的两间可用于教育的房子。以至于他平日里办公只能屈尊窝在教室最后一排。胳膊腿齐全的桌椅都给了小孩子,老村长找了个三条半腿的凳子,敲敲打打凑合着用,每天坐得比谁都精神,因为一个没注意可能摔成个四脚朝天的王八。
他惯常随手带一根枯得发脆的小树枝,乍一看是活脱脱一个丐帮帮主。帮主身负维护纪律的重任,哪个不听话,在课堂上瞎咋呼的,他就掰一小截树枝扔过去。因为坐着三条腿的凳子,村长时常下盘不稳,导致树枝棍乱飞,容易误伤人。为此李顾无奈奉命坐到了第一排,任务是在老村长一棍误扎死纪老师之前,伸手捉住“暗器”。一个学期下来,老村长平衡能力变好了,堪比一根绳睡觉的小龙女。李顾投掷和躲闪暗器的准头激增,没事还能去山上弄点野味回来给自己成长中的身体加餐。
虽然过程不太容易,总之是让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都能老实听课了。宁川这些小萝卜头,年纪不一,高矮各异,在没文化这件事上倒是颇为一致,纪知青一律从头教起,连年级都不用分。
他是这里待得最久的支教老师,偶尔不上课的时候主动下地帮忙做农活都会被以老村长为首的村里人拒绝,大有纪知青的手碰一下锄头都是对知识亵渎的意思。在这些乡民眼里,他俨然成了知识在人间的化身,万分矜贵。加上纪知青白净高瘦,永远有本事在这个气候诡谲、偶尔风沙肆虐的地方保持自己一身素净不染尘土,气质就显得更不一般了。
他住着村委会教室后面的房,在宁川这种地方算个风水宝地。门口就有水井,取水不用走很远。老村长怕他冬天打水费力,就支派免费劳力李顾去,每天给他屋里水缸装满,该做的杂活给做了。
李顾一开始有点怵纪知青,因为这人跟其他下乡来扶贫的老师不一样,那些老师一见到他们就笑,虽然李顾也不完全喜欢那种笑容,总觉得带着些怜悯和施舍的意思。教的时候也是恨不能把献爱心写在脸上,学会了夸你,学不会也夸你,反正小孩已经这么惨了,多提点其他要求都显得不够人道。纪知青不一样,完全没有因为同情他们年幼失学而放点水,你不能假装在学,因为他会盯到你学会为止。这文化人执拗起来,比大鞋板子抽人的老村长还要恐怖。
李顾原先是完成老村长吩咐的每日任务就跑,自打纪寒星来了之后,他在纪知青家里逗留的时间变长了,有事没事还想去遛两圈。李顾懵懂地理解了为什么外面的小女孩愿意花很多钱去买又贵又不实用的娃娃,因为这样漂亮的小东西放在家里就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比他下河摸鱼上树掏鸟都要开心。
去到纪知青家里的时候门没锁,纪知青人却不在,只剩纪寒星一个人,坐在高高的凳子上,拿着一本书在看,李顾好奇地伸头看了一眼,书名五个字,他只认出“两万”这两个字来,还是看麻将的时候学会的,再一看书里密密麻麻排布的字,显然也不是什么小人书,直看得他头疼,问纪寒星:“这些字你都认识?”
纪寒星老道地点点头:“差不多,偶尔有一两个生僻字认不出来可以查字典。”
他就那么高高地坐着,脚落不到地上,翘着晃悠悠的。捧着一本李顾看不懂的书,跟山里的孩子不一样,倒像个哪里来的小精怪,漂亮得惑人又高不可攀。
李顾突然有点自卑,他启蒙教育来得太晚,以至于十四五岁了还没发展出成熟的羞恶恻隐之心,但是现在终于咂摸出一点少男的自尊和要强来,即使对方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却让李顾破天荒感受到了不想在一个人跟前露怯是什么滋味。
他空长了个子和年岁,也就能认得几个笔画简单的字。艳羡地看了纪寒星一眼,李顾由衷道:“你真厉害,这么小就会认这么多字。”
“我只是学得早,”纪寒星眼光从书上挪到他脸上,看了他一会儿:“你想要学认更多字吗?”
“……想的。”纪知青每天也教,但李顾总以为出卖力气才是他这样的人将来最正常的出路,学得不算敷衍却也不很上心。不知怎么的,看到这个小孩忽然让他觉得如果能成为一个靠知识吃饭的人才是真的好,至少身上能像纪老师一样总是干干净净的,这样才可以和星星一起玩儿。
他这么一说,纪寒星那总是端着正经的脸上生出一丝笑意来,看得李顾一愣。
纪寒星道:“纪爷爷说,肯学好的人就值得教。”说完他从高高的凳子准备扭下来,李顾看得心惊胆颤,他想他要是将来有钱的话,就把家里全都铺上毛绒绒的地毯,让纪寒星能赤着脚到处跑,否则这么个白面捏成的小孩子碰到哪里都怪让人心疼的。
于是他走上前把小孩举了下来,纪寒星对他笑了一下:“教你从自己的名字开始写起吧,你那字确实不太像样。”
李顾窘了。
他的名字笔画对于一个大龄文盲来说确实嫌多,两人蹲在一起,一人找根树枝,纪寒星在地上写一笔,他就写一笔。纪寒星从四岁开始练字,如今已经很有些形意。
李顾想不通,为什么同样是笔画,纪寒星写出来像书上印的字,他写出来就是狗爬,还是喝多了意识不清醒的那种狗爬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