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寒星实在看不下去了,握住他的手,试图用小小的手掌把李顾的手包在里面:“你放松一点,我带着你写。”
分明
李总时常被人提醒着去回顾自己的人生,商业杂志的采访喜欢把他在山里的日子归为这个成功人士生命最初的一阵痛。其实李顾回想起来,山里的岁月并不艰难。他那时像个蒙昧未开的石猴子,没见过富裕,所以不知道贫穷意味着什么。
既没有见识生活有多美好,也还没来得及领悟生活可以多残酷。
纪寒星用了一个下午教会他工工整整写自己的名字,李顾隔天交上去的作业本,里面正文内容充斥着爪哇国的鬼画符,封面上居然写了个人模狗样的名字,看得纪知青有些好笑。
纪寒星一本正经地表扬了他:“你学东西很快,每天多练习多看,用不了多久就可以积累出很多字词了。”
李顾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被一个比他小很多的娃娃表扬,心情岂是一个复杂可以形容的。他大着胆子跟纪寒星提了一个要求:“你能不能……教我写你的名字?”
纪寒星亮闪闪的眼睛看过来,似乎有些不明白,李顾赶紧解释:“你名字好听,我想学会写。”
“唔,那好吧,我教你。”
纪寒星蹲在地上画了三个大小差不多的田字格,“我叫纪--寒--星--,纪的右边是不出头的己,寒是寒冬的寒,星呢,就是星星的星。”
纪倒不算难写,虽然李顾给画出个麻花算作偏旁,好歹也有了个字模样。寒就难写了,等他把中间三道横杠写完,早超出田字格不知道多少,李顾摸摸鼻子,非常惭愧地再多加了两个点,啧,毫无风骨,像个尿不尽的胖子。他心虚地去看纪寒星,对方倒没露出嫌弃的表情,平静地指出问题所在:“你练得不多,字形结构有点弱。可以先学工整一点好写的字。”
说着在地上划拉出一个“星”字来,朝李顾努努嘴:“写这个看看?”
李顾天不怕地不怕,此刻却非常怕再写出一个残废字来招人嫌弃,手里拿着小棍在空中描摹了半天没敢下手。
纪寒星对于他的纠结一目了然:“不该让你先学‘寒’字,点本来就是最难写的笔画了。你试这个字吧,一开始写都是这样的。”
李顾蹲在地上看着他白皙的脸,因为天冷有点冻得发红,明明是个不谙世事的小精怪模样,却懂事得让人心中蓦然柔软起来。他搓了一把脸,重新握好小木棍,仔仔细细模仿起纪寒星的笔锋走势,一竖、横折,再一横,又一横……笔画生硬却很努力。
纪寒星眼里染上一点笑意:“这个字写得可以,每次下笔之前多想想,纪爷爷说思考也很重要。”
李顾有些开心,一种令人鼓舞的振奋从他小小的胸腔里升腾起来,看着纪寒星写的“星”字和他写的“星”字并排站在一起,他喃喃念叨了一句,“原来星星这么好看。”
纪寒星没听清:“什么?”
李顾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烟盒来,撕开了展平,试探着问:“你能用笔把名字写在这里吗?我想回去再多练练。”
烟盒空了还是有一股淡淡的烟草味道,纪寒星打量了李顾一眼,李顾赶紧解释:“这是村长的,我看里面纸挺白的才留下来。”
纪寒星点点头,用小小的手托着下巴想了想:“行吧,我给你写。”
李顾松了一口气。
上次邻村邵家的小子在他跟前抽烟来着,还让他也尝一根看看,李顾对那股味道没什么向往,只是觉得他这么大的男孩子能夹一根在手里好像获得了某种魅力加成,还会给人一种成熟男人的错觉。所以这才偷摸着留了老村长的香烟盒,有事没事拿出来在那群小孩面前装个样子,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找机会真正尝试一下。
这事大概属于青春期男孩子的烦恼,李顾从来没跟其他人说过这个有些叛逆也有些令他激动的想法,一根香烟好像让他站在了“乖孩子”和“坏孩子”的路口。
原本他更倾向于尝试一下抽一口是什么感觉,今天被纪寒星一瞪却让他心里那点小火苗很快熄灭了。
李顾说不上是为什么,他只是隐约知道,如果他跟邵家小子一样开始抽烟,星星大概是不愿意再待在他旁边手把手教他写字了。
纪寒星并不知道这么一小会儿的工夫李顾能想这么多事,他握着纪知青那支比他手指头还粗的钢笔,一笔一划写得认真。纪寒星还没长开,一双眼睛在小小的脸盘子上尤其显得大而好看,睫毛也长。认真写字的时候有种令人不得不虔诚以对的美感。
李顾后来想,大概是从那时起,他粗糙蒙昧的内心里开始有了很多区分,纪寒星像是盘古开天辟地的那把斧子,以一种近乎凌厉的漂亮和超出年龄的理智出现在他的生活里,至此,他的生活不再是没心没肺混吃等死,而是泾渭分明觉出了好坏。
坐在地狱仰望天堂,他知道了天堂的样子,便不肯再草率对待自己的人生。
这个道理他十四岁的时候才懂,但是到底不晚。
李总每次去谈生意,总有人喜欢递上烟。李顾笑着摆手拒绝,“我不抽。”